星年与行

从世界末日倒流

裂蝉

江北区的银杏下死了一只蝉。

我在微熹晨光中努力辨认它,环卫车徐徐自空荡马路过,开车的人也许还没醒,我看见车子打着摆,晃悠晃悠。

那怎么行呢,为了叫醒那辆睡意朦胧的环卫车,我把手拢在嘴边,气沉丹田,吼出一句自我介绍。我听见我中气十足的声音贯彻整条马路,唤醒了整个江北区。

我说你好,我叫宋亚轩。

暂时只能唤醒江北区,因为重庆很大。

 

重庆很大,我十二岁那年来这里,十三岁才遇见他。

人生的际遇是否都有迹可循,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样子,不太记得。我们好像从来不追究怎么开始,反正他是马嘉祺,从我记得他开始,他就已经是马嘉祺了。

后来我也曾遇到过许多人,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先同大家讲马嘉祺。

首先坦白,十四岁那年摔碎他水杯的人其实是我。那天早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,梦里有一棵树,马嘉祺站在树下看我,金黄色落叶满地,渐渐把他一点点淹没。他身边很多人走过,但没有人伸手要带他走。

我怕马嘉祺被树叶堆堆死,梦里喊他名字,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。反正马嘉祺一直在看我,我往前跑啊跑啊,但总就是差一点才能碰到他手。

所以那天早上刘耀文是被砸醒的。

我的手在睡梦中凌乱挥舞,用力掀翻了马嘉祺留在我们床头的水杯,刘耀文脑袋不幸中招,168人民币的星巴克杯是彗星,把刘耀文砸醒了,也砸懵了。

有多兵荒马乱暂且不表,马嘉祺那天摸着刘耀文的脑袋,像正骨师,直至确认半个坑也没有才松口气。我捧着一堆168元碎成每片均价16块8的星巴克残骸,鹌鹑一样躲在被窝里静候问斩。

马嘉祺那年十六岁,尚不杀生,慈悲为怀,只是拿垃圾桶接过了我手里的碎片,甚至也摸了摸我的脑袋,虽然我的脑袋没有任何风险,但他还是一视同仁地摸了。

如来佛祖也未必有他仁慈,我心中感恩戴德,庆幸他没有被树叶堆堆死。

马嘉祺没有问究竟是谁碰碎了水杯,他也许以为是刘耀文。人是即时性生物,错过好时机就再难开口,于是我狠心让好朋友为我背了这个黑锅,代价是给他买了一星期小布丁。

 

我为什么先提这个事情,因为从那天开始,我永远都要梦到他。

大家说爱马嘉祺需要勇气,因为马嘉祺是个文化人。为什么爱一个文化人需要勇气,我猜可能是因为他说的东西大部分我们都听不懂。

人又不是猪,你又不说西伯利亚方言,我凭什么听不懂。

他看尼采,我也偷偷看尼采。他在朋友圈说:要求别人爱自己是最大的傲慢。我忙不迭点赞,并发红包要求其他人也点赞。

刘耀文很烦,刘耀文躺在床上敷面膜,说我又看不懂,我不点。

那么好,我去问丁程鑫,丁程鑫给我发来一个问号,说尼采你看得懂?

我又去求张真源,再去求严浩翔,最后求到贺峻霖,他们统一口径,说我们看不懂尼采,不如让尼采给我们发个红包,我们再为他点赞呢?

我气死了,我采取就近原则,我过去把隔壁床刘耀文的面膜揪下来团成团,他踹我屁股,恨恨说宋亚轩你真的好烦,未必你就看得懂?人看尼采你看尼采,你看尼妹。

少年情怀总是诗,没有人理解我的远大理想,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,一种人用屁股决定脑袋,一种人没有脑袋,只能用屁股思考。

我怀疑那年的我就是用屁股思考,不然我也不可能去告白。

 

算告白吗?我觉得算。

我上百度找了尼采经典语录,精心挑选一条最优雅的,然后小心翼翼复制过去:

我们的不幸往往由于我们对于幸福的追求!我们做事之初喜欢抱着一种信念:我们一定能在世间找到某种幸福!——尼采。

然后我立马抛下手机去洗澡,刘耀文正在把那团被团皱了的面膜努力重新摊平,他不屑嘲笑我,说咋子耶?宋亚轩你还要焚香沐浴等马哥回复你迈?未必人家一定回复你?

然而马嘉祺普渡众生,必然也要渡我。

十五分钟后我满身水蒸气像一块刚出炉的馒头挪出浴室,虔诚点开朋友圈,先是看见他那只狗头像,欣喜再看,他回:尼采没有说过这句话,是叔本华说的。

神经病。

刘耀文也看到了,他尖叫着笑起来,显然为自己那张面膜报了仇。他几乎颤抖着使用大拇指在屏幕打下解气的一句话:别吃没文化的亏,马嘉祺说得都对——刘耀文。

别人的幸福能不能在世间找到,很难说。刘耀文的幸福就很容易找,比如看我丢脸,再比如看我在马嘉祺面前丢脸。

 

我喜欢马嘉祺。

没什么不好承认,我小时候要他抱,要他背,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脸埋在他衣服上,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。

他身上总是有一阵温柔香气,像夏天风吹过木头,吹过江河,吹过平原,吹过我生长的故乡,再落到我身上。马嘉祺手指有点凉,托住我的脸颊,说亚轩,宋亚轩,我穿的是衬衣,都被你弄皱了。

马嘉祺应该也喜欢我,否则你该从何考究他牢牢抱住我的手臂,轻轻捏我脸的手。

我是个不想长大的小孩,当小孩才好,世界上的大人好多,多得一无是处。可如果我依旧是小孩,马嘉祺就会永远爱我。

这个命题其实本身不成立,人类总要随着生物学原理生长,在我发现这个事情时我短暂恐慌过。我也曾在差一点就长大的边缘止住脚步,忧心忡忡地折返,跑回马嘉祺身边。

那天我的成绩单上有一项很接近满分,期末考试刚过,每一个分数都新鲜热乎。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如此恭敬且真诚地把成绩单碰给马嘉祺看,他正在吃早饭,别人也在吃早饭,只有我放下筷子,像个小学生献宝,掏出了学生手册。

马嘉祺看了,马嘉祺饶有兴趣,甚至读了老师给我的评语。

“宋亚轩同学是个聪明,有上进心,乐于助人的学生——”

他就是这么读的,我重新拿起筷子,却不知道该夹什么,最后只懂得咬着筷子傻笑。

马嘉祺送了好学生一件礼物,是一枚蝉壳。

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个黑乎乎的玩意有什么好,我说这什么?马嘉祺说:夏天。

浪漫,文人的浪漫。

我收获了马嘉祺的一整个夏天,然后郑重把他的夏天收进了我妈结婚戒指的锦盒里。

 

我好像一直都只是希望他爱我,无条件爱我,甚至是溺爱我。

如果他能一直爱我,那么长大与否又有什么重要。

 

那段时间我放弃了长大。

日子暂时不着急压榨我,它好像遗忘了我,于是我得以继续窝在马嘉祺身边,过一些百无聊赖,无忧无虑,踩在云端上的生活。

但人永远不知足,一如我很久前张冠李戴那句名人名言,尼采很理智,他不要求别人爱他,就像马嘉祺,马嘉祺似乎也不要求别人爱他,这个男的精神世界很饱和,旁人的柔情蜜意根本撼动不了这颗铁石心肠。

而我呢,我就像叔本华讲的,我坚信世间一定有属于我的幸福,并且我亦相信,这份幸福的归宿必然是马嘉祺。

所以我一鼓作气,马嘉祺生日那天,我在各类名牌中毅然转头,磕磕巴巴自己绣了一顶渔夫帽给他,当然没有那么伟大,我也就往帽檐绣了一只仓鼠。

马嘉祺好像喜欢,又好像没那么喜欢。

他在生日也要工作,甚至生日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。我在烛光里悄悄帮他许愿,我不管他的真实愿望是什么,我要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平安幸福,我说各路神仙耶稣佛祖丘比特,行行好,让马嘉祺幸福。

那天夜里两点半马嘉祺都还没睡觉,他心事很多,站在窗边好像迫不及待等天亮,我猜他就像长发公主,总能等来救他的英雄。

比如本人。

我抽出一根黑白配夹在指间,我端庄走过去,靠在他旁边一根护栏上。

我抽一口黑白配,巧克力味灌入我喉咙里,我说:嗨。

马嘉祺低着头,一动不动。

有点尴尬,我心里冲丘比特竖了根中指,屈尊碰碰马嘉祺肩膀,然后说:嗨。

这下马嘉祺才转过头来,他眼里有一些惊讶,有一些茫然,但更多的是困倦。我突然发现他其实戴着耳机。

丘比特,别计较。

我过去抱住他,像小时候那样,但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,因为我已经比他高了很多。我如果要在他衣服上深呼吸,必须低头。

多浪漫,圣母玛利亚啊,不为日子皱眉头,只为吻你才低头。

马嘉祺却肉眼可见愣了一下,他突然往旁边躲了躲,他一根手指点在我眉间,说亚轩,回去睡觉。

那夜没有月亮,又或许是有的,但我没空看。爱人总该在某个时刻被神化,马嘉祺周身被笼上一层很微弱的光,他变得更单薄,如同一片月亮,哦,原来有月亮。

月亮推开了我。

 

后来我总在想,人为什么一定要追求幸福呢。

可能因为幸福犹如月亮,世人以为曾经拥有,实则它从来不属于人间。

有人听过那句话没有,我与春风皆过客,谁共明月赴长生。

 

我不想长大,很久以后我也这么跟马嘉祺说,虽然那时候我们已经天涯各方,好容易聚首也必须随时准备匆匆别过。马嘉祺经常神隐,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在哪个时刻冒头,也不知道他哪个时刻已经不在地球神游宇宙。

不要气馁,我把他想象成地鼠,看不进他的时候,他只是在挖洞。

甚至有一年他生日他也消失,我们的祝福石沉大海,后来刘耀文用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把他钓了出来,我们才知道他脑筋搭错居然飞去了西伯利亚看雪。

我给他打电话,我说我看见南航搞大酬宾,斯里兰卡机票买一送一,你要去占便宜吗?

马嘉祺说一般这种活动很狗,顶多买一个大人送一个小孩。

我说那太棒了,我不就是那个被送的小孩吗?

马嘉祺似乎在笑,隔着电话看不见他表情,但听见他尾音上扬,他说宋亚轩,你怎么会是小孩,未成年人保护法早对你失去保护,难道你今日才知道?那你之前有没有做坏事?

我说反正我不想长大,人一定要长大吗?难道不长大就会死?

马嘉祺清清嗓子,说知道了,批准你不长大,永远当小孩,亚轩,我批准的。

 

那么马嘉祺究竟是喜欢大人还是喜欢小孩?

西伯利亚很冷,他裹得严严实实,像那年我们在滑雪场拍照片。他脸埋在厚厚围巾里,说话瓮声瓮气,冲着手机喊:啊!雪!好多雪!

我手机外放,旁人面色惊恐看过来,怀疑是案发现场,只有我笑倒在地,笑久了,看屏幕里白雪皑皑,却突然很想哭。

我把脸贴在手机上,像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。

我说马嘉祺,我从来都不想长大。

 

再过了一年我生日的时候他倒出现了,戴了顶渔夫帽,穿长风衣,乍看过去居然还像十来岁那年的样子。

帽子很好看,他摘下来时我看见了帽檐那只小仓鼠,歪歪扭扭,针脚紊乱。刘耀文端蛋糕出来,用下巴示意大家空出地方,说那谁的帽子,对,就是那顶丑丑哈姆太郎帽子,移开移开。

我恨恨:刘耀文,你礼貌吗?

马嘉祺却不在意,他好像总是不在意很多事情,于是这次他也只是笑笑,然后把帽子拎走,桌面没有其他地方,他反手把帽子戴到了我头上。

我想那或许是一个先兆。

叔本华议论幸福时也会有这样的先兆吗?

 

许愿时我悄悄睁开了眼,发现刘耀文和贺峻霖在偷偷挖我蛋糕的奶油吃,丁程鑫怕被发现,用蛋糕盒掩耳盗铃遮住了刘耀文的脑袋。

然而马嘉祺坐在我对面,他没什么表情,漫不经心,手轻轻撑住额边,看着我。

我本来许好了很多愿望,但那一刻突然都忘记了。我发神经,我竟然脱口而出,我眼神飘忽,无意识晃两下腿,但我还是说了:你能不能爱我。

场面一时有些混乱,没人知道我这句话其实是对谁说的,刘耀文和贺峻霖火速扮无事发生,丁程鑫手忙脚乱,蛋糕盒下一秒脱手,扣到了刘耀文头上。

马嘉祺笑了。

我发现他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候笑。

张真源和严浩翔本来在准备礼物,嗖一下把礼物藏屁股底下,异口同声说可以可以,我们都爱你,就是你能继续闭一会眼睛吗我们屁股要坐不住了。

 

马嘉祺送了我两张机票。

斯里兰卡的机票,但没有一张属于他。

我说那你呢,你什么时候去?

马嘉祺说我不去,我已经去过斯里兰卡了。亚轩,你不应该白等我。

我不明白,我不明白就要去搞明白。马嘉祺开门见到我时吓一跳,说斯里兰卡去完了?

是因为我分不清尼采和叔本华吗?还是因为我绣的仓鼠特别丑?亦或者他知道十年前那个星巴克水杯是我打碎的?

我提起手上的西瓜,我说楼下看见有人卖西瓜,小宋老师顺路给你切了点。

马嘉祺笑起来,作一个邀请的手势:小宋老师大驾光临,寒舍生辉。

答案就这么不请自来,突然刺在了我的眼中。

屋里显然还有另一个人,我看见了两件套水杯,两份外卖,浴室里有人在洗澡,马嘉祺在水声里轻轻走过来,他什么都没说,娴熟给我倒水,。

我突然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他,把脸埋在他衣服里,深呼吸一口气。

但现实中,我只是眨眨眼,咳嗽了两声。

 

斯里兰卡算个什么东西,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斯里兰卡在哪儿,斯里兰卡什么样,斯里兰卡有什么玩。

斯里兰卡和西伯利亚有个毛区别?

我低头看见了一件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外套,搭在马嘉祺的一本什么《不合时宜的考察》旁边。我声音意外很平静,我说那本书,浴室里那位看得懂吗?

马嘉祺亦很平静转过身来,说怎么可能看得懂,别人送的,其实我也看不懂。

我拎起那件外套,我说哦。

我本来想尖叫着说凭什么看不懂尼采就来泡你啊!神经病啊!

但没有,我只是轻轻把那件外套丢到一边,像败北的士兵扔掉了自己的军旗。

这就是所有征程的终点,幸福戛然而止不在于旁人,而在于马嘉祺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马嘉祺已经不再需要我了。

人与人之间是靠需要来平衡的,就像小时候我需要他爱我,他也需要我埋在他怀抱里,从我身上汲取爱意。但后来的某一天,我说不好是哪一天,他突然就发现自己不是那么需要我了,然后他渐渐退出,跑远,甚至跑到西伯利亚去。

他自动将自己三振出局,留我一个人追求薛定谔的幸福。

 

世人为何不懂,月亮从来不需要他们。

 

两年之后的生日我在斯里兰卡过的。

过完生日回国,回了重庆。

很奇怪,我和马嘉祺其实谁也不属于重庆,但我们在重庆相遇,有朝一日竟也要在重庆相逢。

他回重庆是结婚,我回重庆是看他结婚。

重庆很大。

我们在漫长青春里兜过一个很大的圈,最终殊途同归。

 

江北区的银杏下死了一只蝉。

辨认完毕,那的确是一只蝉。

 

当时草草西窗,都成别后思量。

就让我在你送的那个夏日里,一个人地久天长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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